卷五十 列传第四十


  刘瓛(弟琎 族子显 显从弟毂)明僧绍(子山宾) 庾易(子黔娄 於陵 肩吾) 刘虬(子之遴 之亨 虬从弟坦)
  刘瓛,字子珪,沛郡相人,晋丹阳尹惔六世孙也。祖弘之,给事中。父惠,临贺太守。瓛笃志好学,博通训义。年五岁,闻舅孔熙先读《管宁传》,欣然欲读,舅更为说之,精意听受,曰:“此可及也。”宋大明四年,举秀才。兄璲亦有名,先应州举。至是别驾东海王元曾与瓛父惠书曰:“此岁贤子充秀,州闾可谓得人。”
  除奉朝请不就,兄弟三人共处蓬室一间,为风所倒,无以葺之。怡然自乐,习业不废。聚徒教授,常有数十。丹阳尹袁粲于后堂夜集,闻而请之,指听事前古柳树谓瓛曰:“人谓此是刘尹时树,每想高风;今复见卿清德,可谓不衰矣。”荐为秘书郎,不见用。后拜安成王抚军行参军,公事免。瓛素无宦情,自此不复仕。袁粲诛,瓛微服往哭,并致赙助。
  齐高帝践阼,召瓛入华林园谈语,问以政道。答曰:“政在《孝经》。宋氏所以亡,陛下所以得之是也。”帝咨嗟曰:“儒者之言,可宝万世。”又谓瓛曰:“吾应天革命,物议以为何如?”瓛曰:“陛下戒前轨之失,加之以宽厚,虽危可安;若循其覆辙,虽安必危。”及出,帝谓司徒褚彦回曰:“方直乃尔,学士故自过人。”敕瓛使数入,而瓛自非诏见,未尝到宫门。上欲用瓛为中书郎,使吏部尚书何戢喻旨。戢谓瓛曰:“上意欲以凤池相处,恨君资轻,可且就前除。少日当转国子博士,便即所授。”瓛笑曰:“平生无荣进意,今闻得中书郎而拜记室,岂本心哉?”后以母老阙养,拜彭城郡丞,司徒褚彦回宣旨喻之,答曰:“自省无廊庙才,所愿唯保彭城丞耳。”上又以瓛兼总明观祭酒,除豫章王骠骑记室参军,丞如故。瓛终不就。武陵王晔为会稽太守,上欲令瓛为晔讲,除会稽郡丞。学徒从之者转众。永明初,竟陵王子良请为征北司徒记室,瓛与张融、王思远书曰:
  奉教使恭召,会当停公事。但念生平素抱,有乖恩顾。吾性拙人间,不习仕进,昔尝为行佐,便以不能及公事免黜,此眷者所共知也。量己审分,不敢期荣,夙婴贫困,加以疏懒,衣裳容发,有足骇者。中以亲老供养,褰裳徒步,脱尔逮今,二代一纪。先朝使其更自修正,勉励于阶级之次,见其繿缕,或复赐以衣裳。袁、褚诸公,咸加劝励,终于不能自反也。一不复为,安可重为哉?昔人有以冠一免,不重加于首,每谓此得进止之仪。又上下年尊,益不愿居官次废晨昏也。先朝为此,曲申从许,故得连年不拜。既习此岁久,又齿长疾侵,岂宜摄齐河间之听,厕迹东平之僚?本无绝俗之操,亦非能偃蹇为高,此又听览所当深察者也。近初奉教,便自希得托迹客游之末,而固辞荣级,其故何邪?以古之王侯大人,或以此延四方之士,有追申、白而入楚,羡邹、枚而游梁;吾非敢叨夫曩贤,庶欲从九九之遗迹,既于闻道集泮不殊,而幸无职司拘碍,可得奉温凊,展私计,志在此耳。
  除步兵校尉,不拜。瓛姿状纤小,儒业冠于当时,都下士子贵游,莫不下席受业,当世推其大儒,以比古之曹、郑。性谦率,不以高名自居之,诣于人,唯一门生持胡床随后。主人未通,便坐门待答。住在檀桥,瓦屋数间,上皆穿漏,学徒敬慕,不敢指斥,呼为青溪焉。竟陵王子良亲往修谒。七年,表武帝为瓛立馆,以杨烈桥故主第给之,生徒皆贺。瓛曰:“室美岂为人哉,此华宇岂吾宅邪?幸可诏作讲堂,犹恐见害也。”未及徙居,遇疾。子良遣从瓛学者彭城刘绘、顺阳范缜,将厨于瓛宅营斋。及卒,门人受学者并吊服临送。
  瓛有至性,祖母病疽经年,手持膏药,渍指为烂。母孔氏甚严明,谓亲戚曰:“阿称便是今世曾子。”称,瓛小名也。年四十余,未有婚对。建元中,高帝与司徒褚彦回为瓛娶王氏女。王氏穿壁挂履,土落孔氏床上,孔氏不悦。瓛即出其妻。及居母忧,住墓下不出庐,足为之屈,杖不能起。此山常有鸲鹆鸟,瓛在山三年不敢来,服释还家,此鸟乃至。梁武帝少时尝经伏膺,及天监元年下诏为瓛立碑,谥曰贞简先生。所著文集行于世。初,瓛讲《月令》毕,谓学生严植之曰:“江左以来,阴阳律数之学废矣,吾今讲此,曾不得其彷佛。”学者美其退让。
  时济阳蔡仲熊礼学博闻,谓人曰:“五音本在中土,故气韵调平。今既东南土气偏诐,故不能感动木石。”瓛亦以为然。仲熊执经议论,往往与时宰不合,亦终不改操求同,故坎壈不进,历年方至尚书左丞,当时恨其不遇。
  又东阳娄幼瑜,字季玉,著《礼捃拾》三十卷。
  瓛弟琎,字子璥,方轨正直,儒雅不及瓛而文采过之。宋泰豫中,为明帝挽郎。齐建元初,为武陵王晔冠军征虏参军。晔与僚佐饮,自割鹅炙。琎曰:“应刃落俎,是膳夫之事。殿下亲执鸾刀,下官未敢安席。”因起请退。与友人会稽孔逖同舟入东,于塘上遇一女子,逖目送曰:“美而艳。”琎曰:“斯岂君子所宜言乎?非吾友也。”于是解裳自隔。或曰:“与友孔彻同舟入东,彻留目观岸上女子。琎举席自隔,不复同坐。兄瓛夜隔壁呼琎,琎不答,方下床著衣立,然后应。”瓛怪其久,琎曰:“向束带未竟。”其立操如此。文惠太子召琎入侍东宫,每上事辄削草。寻署射声校尉,卒于官。
  时济阳江重欣亦清介,虽处暗室,如对严宾,而不及琎也。重欣位至射声校尉。
  显,字嗣芳,瓛族子也。父鬷,字仲翔,博识强正,名行自居。幼为外祖臧质所鞠养。质既富盛,恒有音乐。质亡后,母没十许年,鬷每闻丝竹之声,未尝不歔欷流涕。梁天监初,终于晋安内史。
  显幼而聪敏,六岁能诵《吕相绝秦》、贾谊《过秦》。琅邪王思远、吴国张融见而称赏,号曰神童。族伯瓛儒学有重名,卒无嗣,齐武帝诏显为后,时年八岁。本名颋,齐武以字难识,改名显。天监初,举秀才,解褐中军临川王行参军,俄署法曹。显博涉多通。任昉尝得一篇缺简,文字零落,示诸人莫能识者,显见云是《古文尚书》所删逸篇。昉检《周书》,果如其说。昉因大相赏异。丁母忧,服阕,尚书令沈约时领太子少傅,引为少傅五官。约为丹阳尹,命驾造焉。于坐策显经史十事,显对其九。约曰:“老夫昏忘,不可受策;虽然,聊试数事,不可至十。”显问其五,约对其二。陆倕闻之击席喜曰:“刘郎子可谓差人,虽吾家平原诣张壮武,王粲谒伯喈,必无此对。”其为名流推赏如此。
  五兵尚书傅昭掌著作,撰国史,显自兼廷尉正,被引为佐。及革选尚书五都,显以法曹兼吏部郎。后为尚书仪曹郎。尝为《上朝诗》,沈约见而美之,命工书人题之于郊居宅壁。后兼中书通事舍人,再迁骠骑鄱阳王记室,兼中书舍人。后为中书郎,舍人如故。
  显与河东裴子野、南阳刘之遴、吴郡顾协连职禁中,递相师友,人莫不慕之。显博闻强记,过于顾。时波斯献生师子,帝问曰:“师子有何色?”显曰:“黄师子超,不及白师子超。”魏人送古器,有隐起字无识者,显案文读之无滞,考校年月,一字不差。武帝甚嘉焉。迁尚书左丞,除国子博士。时有沙门讼田,帝大署曰“贞”。有司未辩,遍问莫知。显曰:“贞字文为与上人。”帝因忌其能,出之。后为云麾邵陵王长史、寻阳太守。魏使李谐至闻之,恨不相识。叹曰:“梁德衰矣。善人国之纪也,而出之,无乃不可乎!”王迁镇郢州,除平西府谘议参军,久在府不得志。大同九年终于夏口,时年六十三。凡佐两府,并事骄王,人为之忧,而反见礼重。友人刘之遴启皇太子为之铭志,葬于秣陵县刘真长旧茔。子莠、恁、臻。臻早有名,载《北史》。
  显从弟珏,字仲宝。形貌短小,儒雅博洽,善辞翰,随湘东王在蕃十余年,宠寄甚深。当时文檄皆其所为。位吏部尚书、国子祭酒。魏克江陵,入长安。
  明僧绍,字休烈,平原鬲人,一字承烈。其先吴太伯之裔,百里奚子孟明,以名为姓,其后也。祖玩,州中从事。父略,给事中。僧绍明经有儒术,宋元嘉中,再举秀才,永光中,镇北府辟功曹,并不就。隐长广郡崂山,聚徒立学。魏克淮南,乃度江。
  升明中,齐高帝为太傅,教辟僧绍及顾欢、臧荣绪,以旌币之礼,征为记室参军,不至。僧绍弟庆符为青州,僧绍乏粮食,随庆符之郁洲,住弇榆山,栖云精舍,欣玩水石,竟不一入州城。泰始季年,岷、益有山崩,淮水竭齐郡,僧绍窃谓其弟曰:“夫天地之气,不失其序,若夫阳伏而不泄,阴迫而不蒸,于是乎有山崩川竭之变。昔伊、洛竭而夏亡,河竭而殷亡,三川竭岐山崩而周亡,五山崩而汉亡。夫有国必依山川而为固,山川作变,不亡何待?今宋德如四代之季,尔志吾言而勿泄也。”竟如其言。
  齐建元元年冬,征为正员郎,称疾不就。其后帝与祖崔思书,令僧绍与庆符俱归。僧绍又曰:“不食周粟而食周薇,古犹发议,在今宁得息谈邪?聊以为笑。”庆符罢任,僧绍随归,住江乘摄山。僧绍闻沙门释僧远夙德,往候定林寺。高帝欲出寺见之,僧远问僧绍曰:“天子若来,居士若为相对?”僧绍曰:“山薮之人,政当凿坯以遁;若辞不获命,便当依戴公故事。”既而遁还摄山、建栖霞寺而居之,高帝甚以为恨。昔戴颙高卧牖下,以山人之服加其身,僧绍故云。高帝后谓庆符曰:“卿兄高尚其事,亦尧之外臣。朕梦想幽人,固已勤矣。所谓迳路绝,风云通。”仍赐竹根如意、笋箨冠,隐者以为荣焉。勃海封延伯者,高行士也,闻之叹曰:“明居士身弥后而名弥先,亦宋、齐之儒仲也。”永明中,征国子博士不就,卒。
  僧绍长兄僧胤,能言玄,仕宋为江夏王义恭参军,王别为立榻,比之徐孺子。位冀州刺史。子慧照,元徽中,为齐高帝平南主簿,从拒桂阳,累至骠骑中兵参军,与荀伯玉对领直。建元元年,为巴州刺史,绥怀蛮蜒,上许为益州刺史,未迁卒。
  僧胤次弟僧皓,亦好学,宋大明中再使魏,于时新诛司空刘诞。孝武谓曰:“若问广陵之事,何以答之?”对曰:“周之管、蔡,汉之淮南。”帝大悦。及至魏,魏问曰:“卿衔此命,当缘上国无相逾者邪?”答曰:“聪明特达,举袂成帷,比屋之甿,又无下仆。晏子所谓‘看国善恶。’故再辱此庭。”位至青州刺史。
  僧绍子元琳、仲璋、山宾并传家业,山宾最知名。
  山宾,字孝若,七岁能言去理。十三,博通经传,居丧尽礼。起家奉朝请。兄仲璋痼疾,家道屡空,山宾乃行干禄。后为广阳令,顷之去官。会诏使公卿举士,左卫将军江祏上书荐山宾才堪理剧。齐明帝不重学,谓祏曰:“闻山宾谈书不辍,何堪官邪?”遂不用。梁台建,累迁右军记室参军,掌吉礼。时初置《五经》博士,山宾首应其选。历中书侍郎,国子博士,太子率更令,中庶子。天监十五年,出为持节、都督缘淮诸军事、北兖州刺史。普通二年,征为太子右卫率,加给事中。迁御史中丞,以公事左迁黄门侍郎。四年,为散骑常侍。东宫新置学士,又以山宾居之。俄以本官兼国子祭酒。
  初,山宾在州,所部平陆县不稔,启出仓米以振百姓。后刺史检州曹,失簿,以山宾为耗损。有司追责,籍其宅入官。山宾不自理,更市地造宅。昭明太子闻筑室不就,有令曰:“明祭酒虽出抚大蕃,拥旌推毂,珥金拖紫,而恒事屡空。闻构宇未成,今送薄助。”并诒诗曰:“平仲古称奇,夷齐昔擅美,令则挺伊贤,东秦固多士。筑室非道傍,置宅归仁里。庚桑方有系,原生今易拟。必来三径人,将招《五经》士。”山宾性笃实,家中尝乏困,货所乘牛。既售受钱,乃谓买主曰:“此牛经患漏蹄,疗差已久,恐后脱发,无容不相语。”买主遽追取钱。处士阮孝绪闻之,叹曰:“此言足使还淳反朴,激薄停浇矣。”
  五年,又假节摄北兖州事,后卒官,赠侍中,谥曰质子。山宾累居学官,甚有训导之益,然性颇疏通接,于诸生多狎比,人皆爱之。所著《吉礼仪注》二百二十四卷,《礼仪》二十卷,《孝经丧服义》十五卷。
  子震,字兴道,亦传父业,位太子舍人,尚书祠部郎,余姚令。
  山宾弟少遐,字处默,亦知名,位都官尚书。简文谓人曰:“我不喜明得尚书,更喜朝廷得人。”后拜青州刺史。太清之乱,奔魏仕北齐,卒于太子中庶子。子罕,司空记室。
  明氏南度虽晚,并有名位,自宋至梁,为刺史者六人。
  庾易,字幼简,新野人也,徙居江陵。祖玫,巴郡太守。父道骥,安西参军。易志性恬静,不交外物,齐临川王映临州,表荐之,饷麦百斛。易谓使人曰:“走樵采麋鹿之伍,终其解之毛衣;驰骋日月之车,得保自耕之禄,于大王之恩亦已深矣。”辞不受,以文义自乐。安西长史袁彖钦其风,赠以鹿角书格、蚌盘、蚌研、白象牙笔。并赠诗曰:“白日清明,青云辽亮,昔闻巢、许,今睹台、尚。”易以连理几、竹翘书格报之。建武三年,诏征为司空主簿,不就,卒。子黔娄。
  黔娄,字子贞,一字贞正。少好学,多所讲诵。性至孝,不曾失色于人。南阳高士刘虬、宗测并叹异之。仕齐为编令,政有异绩。先是县境多猛兽暴,黔娄至,猛兽皆度往临沮界,时以为仁化所感。徙孱陵令,到县未旬,易在家遘疾,黔娄忽心惊,举身流汗,即日弃官归家。家人悉惊其忽至。时易疾始二日,医云欲知差剧,但尝粪甜苦。易泄利,黔娄辄取尝之,味转甜滑,心愈忧苦。至夕,每稽颡北辰,求以身代。俄闻空中有声曰:“征君寿命尽,不复可延。汝诚祷既至,政得至月末。”及晦而易亡。黔娄居丧过礼,庐于冢侧。梁台建,黔娄自西台尚书仪曹郎,为益州刺史邓元起表为府长史、巴西、梓潼二郡太守。及成都平,城中珍宝山积,元起悉分与僚佐,唯黔娄一无所取。元起恶其异众,厉声曰:“长史何独为高?”黔娄示不违之,请书数箧。寻除蜀郡太守,在职清素,百姓便之。元起死于蜀郡,部曲皆散,黔娄身营殡敛,携持丧柩归乡里。东宫建,以中军记室参军侍皇太子读,甚见知重。诏与太子中庶子殷钧、中舍人到洽、国子博士明山宾递日为太子讲《五经》义。迁散骑侍郎,卒。弟于陵。
  於陵,字子介,七岁能言玄理。及长,清警博学,有才思。齐随王子隆为荆州,召为主簿,使与谢朓、宗〈垂夬〉抄撰群书。子隆代还,又以为送故主薄。子隆为明帝所害,僚吏畏避莫至,唯于陵与〈垂夬〉独留经理丧事。永元末,除东阳遂安令,为人吏所称。梁天监初,为建康狱平,迁尚书功论郎,待诏文德殿。后兼中书通事舍人,拜太子洗马。旧东宫官属通为清选,洗马掌文翰,尤其清者。近代用人,皆取甲族有才望者,时于陵与周舍并擢充此职。武帝曰:“官以人清,岂限甲族?”时论以为美。累迁中书黄门侍郎,舍人如故。后终于鸿胪卿。弟肩吾。
  肩吾,字慎之,八岁能赋诗,为兄于陵所友爱。初为晋安王国常侍,王每徙镇,肩吾常随府。在雍州被命与刘孝威、江伯摇、孔敬通、申子悦、徐防、徐摛、王囿、孔铄、鲍至等十人抄撰众籍,丰其果馔,号高斋学士。王为皇太子,兼东宫通事舍人。后为安西湘东王中录事、谘议参军,太子率更令,中庶子。简文开文德省置学士,肩吾子信、徐摛子陵、吴郡张长公、北地傅弘、东海鲍至等充其选。齐永明中,王融、谢朓、沈约文章始用四声,以为新变。至是转拘声韵,弥为丽靡,复逾往时。简文与湘东王书论之曰:
  比见京师文体,儒钝殊常,竞学浮疏,争事阐缓。既殊比兴,正背《风骚》。若夫六典三礼,所施则有地;吉凶嘉宾,用之则有所。未闻吟咏情性,反拟《内则》之篇;操笔写志,更模《酒诰》之作。迟迟春日,翻学《归藏》,湛湛江水,遂同《大传》。
  吾既拙于为文,不敢轻有掎摭,但以当世之作,历万古之才人,远则扬、马、曹、王,近则潘、陆、颜、谢,观其遣辞用心,子不相似。若以今文为是,则昔贤为非;若以昔贤可称,则今体宜弃。俱为盍各,则未之敢许。又时有效谢康乐、裴鸿胪文者,亦颇有惑焉。何者?谢客吐言天拔,出于自然,时有不拘,是其糟粕。裴氏乃是良史之才,了无篇什之美。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,但得其冗长;师裴则蔑绝其所长,唯得其所短。谢故巧不可阶,裴亦质不宜慕。故胸驰臆断之侣,好名忘实之类,决羽谢生,岂三千之可及;伏膺裴氏,惧两唐之不传。故玉徽金铣,反为拙目所嗤;《巴人下俚》,更合郢中之听。《阳春》高而不和,妙声绝而不寻。竟不精讨锱铢,覆量文质。有异巧心,终愧妍手。是以握瑜怀玉之士,瞻郑邦而知退;章甫翠履之人,望闽乡而叹息。诗既若此,笔又如之。徒以烟墨不言,受其驱染,纸札无情,任其摇襞。甚矣哉,文章横流,一至于此!
  至如近世谢朓、沈约之诗,任昉、陆倕之笔,斯文章之冠冕,述作之楷模。张士简之赋,周升逸之辩,亦成佳手,难可复遇。文章未坠,必有英绝,领袖之者,非弟而谁?每欲论之,无可与语,思吾子建,一共商榷。辨兹清浊,使如泾、渭,论兹月旦,类彼汝南。朱白既定,雌黄有别,使夫怀鼠知惭,滥竽自耻。相思不见,我劳如何!
  及简文即位,以肩吾为度支尚书。时上流蕃镇,并据州拒侯景,景矫诏遣肩吾使江州,喻当阳公大心。大心乃降贼,肩吾因逃入东。后贼宋子仙破会稽,购得肩吾欲杀之,先谓曰:“吾闻汝能作诗,今可即作,若能,将贷汝命。”肩吾操笔便成,辞采甚美,子仙乃释以为建昌令。仍间道奔江陵,历江州刺史,领义阳太守,封武康县侯。卒,赠散骑常侍、中书令。子信。
  刘虬,字灵预,一字德明,南阳涅阳人,晋豫州刺史乔七世孙也。徙居江陵。虬少而抗节好学,须得禄便隐。宋泰始中,仕至晋平王骠骑记室、当阳令。罢官归家,静处常服鹿皮袷,断谷,饵术及胡麻。齐建元初,豫章王嶷为荆州,教辟虬为别驾,与同郡宗测、新野庾易并遗书礼请之。虬等各修笺答而不应命。永明三年,刺史庐陵王子卿表虬及同郡宗测、宗尚之、庾易、刘昭五人,请加蒲车束帛之命。诏征为通直郎,不就。竟陵王致书通意,虬答曰:“虬四节卧疾病,三时营灌植,畅余阴于山泽,托暮情于鱼鸟,宁非唐、虞重恩,周、邵宏施。”虬精信释氏,衣粗布,礼佛长斋,注《法华经》,自讲佛义。以江陵西沙洲去人远,乃徙居之。建武二年,诏征国子博士,不就。其冬虬病,正昼有白云徘徊檐户之内,又有香气及磬声。其日卒,年五十八。虬子之遴。
  之遴,字思贞,八岁能属文。虬曰:“此儿必以文兴吾宗。”常谓诸子曰:“若比之颜氏,之遴得吾之文。”由是州里称之。时有沙门僧惠有异识,每诣虬必呼之遴小字曰:“僧伽福德儿。”握手而进之。
  年十五,举茂才,明经对策,沈约、任昉见而异之。吏部尚书王瞻尝候任昉,遇之遴在坐,昉谓瞻曰:“此南阳刘之遴,学优未仕,水镜所宜甄擢。”即调为太学博士。昉曰:“为之美谈,不如面试。”时张稷新除尚书仆射,托昉为让表,昉令之遴代作,操笔立成。昉曰“荆南秀气,果有异才,后仕必当过仆。”御史中丞乐蔼,即之遴之舅,宪台奏弹,皆令之遴草焉。后为荆州中从事,梁简文临荆州,仍迁宣惠记室。之遴笃学明审,博览群籍,时刘显、韦棱并称强记,之遴每与讨论,咸不过也。累迁中书侍郎,后除南郡太守。武帝谓曰:“卿母年德并高,故令卿衣锦还乡,尽荣养之理。”转西中郎湘东王绎长史,太守如故。初,之遴在荆府,常寄居南郡,忽梦前太守袁彖谓曰:“卿后当为折臂太守,即居此中。”之遴后牛奔堕车折臂,右手偏直,不复得屈伸,书则以手就笔,叹曰:“岂黥而王乎?”周舍尝戏之曰:“虽复并坐可横,政恐陋巷无枕。”后连相两王,再为此郡,历秘书监。出为郢州行事,之遴意不愿出,固辞曰:“去岁命绝离巽,不敢东下;今年所忌又在西方。”武帝手敕曰:“朕闻妻子具孝衰于亲;爵禄具忠衰于君。卿既内足理,忘奉公之节。”遂为有司奏免。后为都官尚书、太常卿。
  之遴好古爱奇,在荆州聚古器数十百种,有一器似瓯可容一斛,上有金错字,时人无能知者。又献古器四种于东宫。其第一种,镂铜鸱夷榼二枚,两耳有银镂,铭云:“建平二年造。”其第二种,金银错镂古鐏二枚,有篆铭云:“秦容成侯适楚之岁造。”其第三种,外国澡灌一口,有铭云:“元封二年,龟兹国献。”其第四种,古制澡盘一枚,铭云:“初平二年造。”时鄱阳嗣王范得班固所撰《汉书》真本献东宫,皇太子令之遴与张缵、到溉、陆襄等参校异同,之遴录其异状数十事,其大略云:“案古本《汉书》称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,郎班固;而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子。又案古本《叙传》号为中篇,今本称为《叙传》,又今本《叙传》载班彪事行,而古本云‘彪自有传’。又今本《纪》及《表》、《志》、《列传》不相合为次;而古本相合为次,总成三十八卷。又今本《外戚》在《西域》后;古本《外戚》次《帝纪》下。又今本《高五子》、《文三王》、《景十三王》、《孝武六子》、《宣元六王》杂在诸传表中;古本《诸王》悉次《外戚》下,在《陈项传》上。又今本《韩彭英庐吴述》云:‘信惟饿隶,布实黥徒,越亦狗盗,芮尹江湖。云起龙骧,化为侯王。’古本述云:‘淮阴毅毅,伏剑周章,邦之杰子,实惟彭、英。化为侯王,云起龙骧。’又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释义,以助雅诂;而今本无此卷也。”
  之遴好属文,多学古体,与河东裴子野、沛国刘显恒共讨论古籍,因为交好。时《周易》、《尚书》、《礼记》、《毛诗》并有武帝义疏,唯《左氏传》尚阙,之遴乃著《春秋大意》十科,《左氏》十科,《三传同异》十科。合三十事上之。帝大悦,诏答曰:“省所撰《春秋》义,比事论书,辞微旨远,编年之教,言阐义繁。丘明传洙、泗之风,公羊宗西河之学,铎椒之解不追,瑕丘之说无取。继踵胡母,仲舒云盛,因循《谷梁》,千秋最笃。张苍之传《左氏》,贾谊之袭荀卿,源本分镳,指归殊致,详略纷然,其来旧矣。昔在弱年,久经研味,一从遗置,迄将五纪。兼晚秋晷促,机事罕暇,夜分求衣,未遑披括。须待夏景,试欲推寻,若温故可求,别酬所问也。”
  始武帝于齐代为荆府谘议,时之遴父虬隐在百里洲,早相知闻。帝偶匮乏,遣就虬换谷百斛。之遴时在父侧,曰:“萧谘议踬士,云何能得舂,愿与其米。”虬从之。及帝即位,常怀之。侯景初以萧正德为帝,之遴时落景所,将使授玺绂。之遴预知,仍剃发披法服乃免。先是,平昌伏挺出家,之遴为诗嘲之曰:“《传》闻伏不斗,化为支道林。”及之遴遇乱,遂披染服,时人笑之。寻避难还乡,湘东王绎尝嫉其才学,闻其西上至夏口,乃密送药杀之。不欲使人知,乃自制志铭,厚其赙赠。前后文集五十卷。
  子三达,字三善,数岁能清言及属文。州将湘东王绎闻之,盛集宾客,召而试之。说义属诗,皆有理致。年十二,听江陵令贺革讲《礼》还,仍覆述,不遗一句。年十八卒。之遴深怀悼恨,乃题墓曰“梁妙士”以旌之。之遴弟之亨。
  之亨,字嘉会,年四岁,出后叔父嵩。及长好学,美风姿,善占对。武帝之临荆州,唯与虬谈。虬见之遴、之亨,帝曰:“之遴必以文章显,之亨当以功名著。”后州举秀才,除太学博士,仍代兄之遴为中书通事舍人。累迁步兵校尉,湘东王绎谘议参军,敕赐金策并赐诗焉。
  大通六年,出师南郑,诏湘东王节度诸军。之亨以司农卿为行台承制,途出本州北界,总督众军,杖节而西,楼船戈甲甚盛。老小缘岸观曰:“是前举秀才者。”乡部伟之。是行也,大致克复,军士有功皆录,唯之亨为兰钦所讼,执政因而陷之,故封赏不行,但复本位而已。久之,帝读《陈汤传》,恨其立功绝域而为文吏所抵。宦者张僧胤曰:“外闻论者,窃谓刘之亨似之。”帝感悟,乃封为临江子。固辞不拜。之亨美绩嘉声,在朱异之右。既不协,惧为所害,故美出之,以代之遴为安西湘东王绎长史、南郡太守。上问朱异曰:“之亨代兄喜不?兄弟因循,岂直大冯、小冯而已。”又谓尚书令何敬容曰:“荆州长史、南郡太守,皆是仆射出入。今者之亨便是九转。”在郡有异绩,吏人称之。卒,荆土怀之,不复称名,号为大南郡小南郡。
  子广德,亦好学,负才任气。承圣中,位湘东太守。魏平荆州,依于王綝。綝平,陈太建中,历河东太守,卒官。
  之亨弟之迟,位荆州中从事史。子仲威,少有志气,颇涉文史。梁承圣中,为中书侍郎。萧庄称尊号,以为御史中丞,随庄终邺中。
  坦,字德度,虬从弟也。仕齐历孱陵令,南中郎录事参军,所居以干济称。梁武帝起兵,时辅国将军杨公则为湘州刺史,帅师赴夏口。西朝议行州事者,坦求行,乃除辅国长史、长沙太守,行湘州刺史。坦尝在湘州,多旧恩,道迎者甚众。齐东昏遣安成太守刘希祖,破西台所选太守范僧简于平都,希祖移檄湘部,于是始兴内史王僧粲应之,湘部诸郡,悉皆蜂起。州人咸欲泛舟逃走,坦悉聚船焚之。前湘州镇军钟玄绍潜应僧粲,坦闻其谋,伪为不知,因理讼至夜,城门遂不闭以疑之。玄绍未及发,明旦诣坦问其故。久留与语,密遣亲兵收其家。玄绍在坐未起,而收兵已报具得其文书本末。玄绍即首伏,于坐斩之,焚其文书,余党悉无所问。梁天监初,论功封荔浦子。三年,迁西中郎长史、蜀郡太守,行益州事。未至蜀,道卒。
  论曰:刘瓛弟兄,僧绍父子,并业盛专门,饰以儒行,持身之节,异夫苟得患失者焉。庾易、刘虬取高一代,其所以行己,事兼隐德,诸子学业之美,各著家声。显及之遴见嫉时主,或以非罪而斥,或以非疾而亡,异夫自古哲王屈己下贤之道,有以知武皇之不弘,元后之多忌,梁祚之不永也,不亦宜哉!
  《南史》 唐·李延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