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五七 梁紀十三


  起旃蒙單閼(乙卯),盡強圉大荒落(丁巳),凡三年。
  高祖武皇帝大同元年(乙卯,公元五三五年)
  春,正月,戊申朔,大赦,改元。
  是日,魏文帝卽位於城西,大赦,改元大統,追尊父京兆王為文景皇帝,妣楊氏為皇后。
  魏渭州刺史可朱渾道元先附侯莫陳悅,悅死,丞相泰攻之,不能克,與盟而罷。道元世居懷朔,與東魏丞相歡善,又母兄皆在鄴,由是常與歡通。泰欲擊之,道元帥所部三千戶西北渡烏蘭津抵靈州,靈州刺史曹泥資送至雲州。歡聞之,遣資糧迎候,拜車騎大將軍。
  道元至晉陽,歡始聞孝武帝之喪,啟請舉哀制服。東魏主使羣臣議之,太學博士潘崇和以為:「君遇臣不以禮則無反服,是以湯之民不哭桀,周武之民不服紂。」國子博士衞旣隆、李同軌議以為:「高后於永熙離絕未彰,宜為之服。」東魏從之。
  魏驍騎大將軍、儀同三司李虎等招諭費也頭之衆,與之共攻靈州,凡四旬,曹泥請降。
  己酉,魏進丞相略陽公泰為都督中外諸軍、錄尚書事、大行臺,封安定王;泰固辭王爵及錄尚書,乃封安定公。以尚書令斛斯椿為太保,廣平王贊為司徒。
  乙卯,魏主立妃乙弗氏為皇后,子欽為皇太子。后仁恕節儉,不妬忌,帝甚重之。
  稽胡劉蠡升,自孝昌以來,自稱天子,改元神嘉,居雲陽谷;魏之邊境常被其患,謂之「胡荒」。壬戌,東魏丞相歡襲擊,大破之。
  勃海世子澄通於歡妾鄭氏,歡歸,一婢告之,二婢為證;歡杖澄一百而幽之,婁妃亦隔絕不得見。歡納魏敬宗之后爾朱氏,有寵,生子浟,歡欲立之。澄求救於司馬子如。子如入見歡,偽為不知者,請見婁妃;歡告其故。子如曰:「消難亦通子如妾,此事正可掩覆。妃是王結髮婦,常以父母家財奉王;王在懷朔被杖,背無完皮,妃晝夜供侍;後避葛賊,同走幷州,貧困,妃然馬矢自作靴;恩義何可忘也!夫婦相宜,女配至尊,男承大業。且婁領軍之勳,何宜搖動!一女子如草芥,況婢言不必信邪!」歡因使子如更鞫之。子如見澄,尤之曰:「男兒何意畏威自誣!」因敎二婢反其辭,脅告者自縊,乃啟歡曰:「果虛言也。」歡大悅,召婁妃及澄。妃遙見歡,一步一叩頭,澄且拜且進,父子、夫婦相泣,復如初。歡置酒曰:「全我父子者,司馬子如也!」賜之黃金百三十斤。
  甲子,魏以廣陵王欣為太傅,儀同三司万俟壽洛干為司空。
  己巳,東魏以丞相歡為相國,假黃鉞,殊禮;固辭。
  東魏大行臺尚書司馬子如帥大都督竇泰、太州刺史韓軌等攻潼關,魏丞相泰軍于霸上。子如與軌回軍,從蒲津宵濟,攻華州。時脩城未畢,梯倚城外,比曉,東魏人乘梯而入。刺史王羆臥尚未起,聞閤外匈匈有聲,袒身露髻徒跣,持白梃大呼而出,東魏人見之驚卻。羆逐至東門,左右稍集,合戰,破之,子如等遂引去。
  二月,辛巳,上祀明堂。
  壬午,東魏以咸陽王坦為太傅,西河王悰為太尉。
  東魏使尚書右僕射高隆之發十萬夫撤洛陽宮殿,運其材入鄴。
  丁亥,上耕藉田。
  東魏儀同三司婁昭等攻兗州,樊子鵠使前膠州刺史嚴思達守東平,昭攻拔之。遂引兵圍瑕丘,久不下,昭以水灌城;己丑,大野拔見子鵠計事,因斬其首以降。始,子鵠以衆少,悉驅老弱為兵,子鵠死,各散走。諸將勸婁昭盡捕誅之,昭曰:「此州不幸,橫被殘賊,跂望官軍以救塗炭。今復誅之,民將誰訴!」皆捨之。
  戊戌,司州刺史陳慶之伐東魏,與豫州刺史堯雄戰,不利而還。
  三月,辛酉,東魏以高盛為太尉,高敖曹為司徒,濟陰王暉業為司空。
  東魏丞相歡偽與劉蠡升約和,許以女妻其太子。蠡升不設備,歡舉兵襲之,辛酉,蠡升北部王斬蠡升首以降。餘衆復立其子南海王,歡進擊,擒之,俘其皇后、諸王、公卿以下四百餘人,華、夷五萬餘戶。
  壬申,歡入朝于鄴,以孝武帝后妻彭城王韶。
  魏丞相泰以軍旅未息,吏民勞弊,命所司斟酌古今可以便時適治者,為二十四條新制,奏行之。
  泰用武功蘇綽為行臺郎中,居歲餘,泰未之知也,而臺中皆稱其能,有疑事皆就決之。泰與僕射周惠達論事,惠達不能對,請出議之。出,以告綽,綽為之區處,惠達入白之,泰稱善,曰:「誰與卿為此議者?」惠達以綽對,且稱綽有王佐之才,泰乃擢綽為著作郎。泰與公卿如昆明池觀漁,行至漢故倉池,顧問左右,莫有知者。泰召綽問之,具以狀對。泰悅,因問天地造化之始,歷代興亡之迹,綽應對如流。泰與綽並馬徐行,至池,竟不設網罟而還。遂留綽至夜,問以政事,臥而聽之;綽指陳為治之要,泰起,整衣危坐,不覺膝之前席,語遂達曙不厭。詰朝,謂周惠達曰:「蘇綽真奇士,吾方任之以政。」卽拜大行臺左丞,參典機密,自是寵遇日隆。綽始制文案程式朱出、墨入及計帳、戶籍之法,後人多遵用之。
  東魏以封延之為青州刺史,代侯淵。淵旣失州任而懼,行及廣川,遂反,夜,襲青州南郭,劫掠郡縣。夏,四月,丞相歡使濟州刺史蔡儁討之。淵部下多叛,淵欲南奔,於道為賣漿者所斬,送首於鄴。
  元慶和攻東魏城父,丞相歡遣高敖曹帥三萬人趣項,竇泰帥三萬人趣城父,侯景帥三萬人趣彭城,以任祥為東南道行臺僕射,節度諸軍。
  五月,魏加丞相泰柱國。
  元慶和引兵逼東魏南兗州,東魏洛州刺史韓賢拒之。六月,慶和攻南頓,豫州刺史堯雄破之。
  秋,七月,甲戌,魏以開府儀同三司念賢為太尉,万俟壽洛干為司徒,開府儀同三司越勒肱為司空。
  益州刺史鄱陽王範、南梁州刺史樊文熾合兵圍晉壽,魏東益州刺史傅敬和來降。範,恢之子;敬和,豎眼之子也。
  魏下詔數高歡二十罪,且曰:「朕將親總六軍,與丞相掃除凶醜。」歡亦移檄於魏,謂宇文黑獺、斛斯椿為逆徒,且言「今分命諸將,領兵百萬,刻期西討。」
  東魏遣行臺元晏擊元慶和。
  或告東魏司空濟陰王暉業與七兵尚書薛琡貳於魏,八月,辛卯,執送晉陽,皆免官。
  甲午,東魏發民七萬六千人作新宮於鄴,使僕射高隆之與司空胄曹參軍辛術共營之,築鄴南城周二十五里。術,琛之子也。
  趙剛自蠻中往見東魏東荊州刺史趙郡李愍,勸令附魏,愍從之,剛由是得至長安。丞相泰以剛為左光祿大夫。剛說泰召賀拔勝、獨孤信等於梁,泰使剛來請之。
  九月,丁巳,東魏以開府儀同三司襄城王旭為司空。
  冬,十月,魏太師上黨文宣王長孫稚卒。
  魏秦州刺史王超世,丞相泰之內兄也,驕而黷貨,泰奏請加法,詔賜死。
  十一月,丁未,侍中、中衞將軍徐勉卒。勉雖骨鯁不及范雲,亦不阿意苟合,故梁世言賢相者稱范、徐云。
  癸丑,東魏主祀圜丘。
  甲午,東魏閶闔門災。門之初成也,高隆之乘馬遠望,謂其匠曰:「西南獨高一寸。」量之果然,太府卿任忻集自矜其巧,不肯改。隆之恨之,至是譖於丞相歡曰:「忻集潛通西魏,令人故燒之。」歡斬之。
  北梁州刺史蘭欽引兵攻南鄭,魏梁州刺史元羅舉州降。
  東魏以丞相歡之子洋為驃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,封太原公。洋內明決而外如不慧,兄弟及衆人皆嗤鄙之;獨歡異之,謂長史薛琡曰:「此兒識慮過吾。」幼時,歡嘗欲觀諸子意識,使各治亂絲,洋獨抽刀斬之,曰:「亂者必斬!」又各配兵四出,使都督彭樂帥甲騎偽攻之,兄澄等皆怖橈,洋獨勒衆與樂相格,樂免胄言情,猶擒之以獻。
  初,大行臺右丞楊愔從兄岐州刺史幼卿,以直言為孝武帝所殺,愔同列郭秀害其能,恐之曰:「高王欲送卿於帝所。」愔懼,變姓名逃於田橫島。久之,歡聞其尚在,召為太原公開府司馬,頃之,復為大行臺右丞。
  十二月,甲午,東魏文武官量事給祿。
  魏以念賢為太傅,河州刺史梁景叡為太尉。
  是歲,鄱陽妖賊鮮于琛改元上願,有衆萬餘人。鄱陽內史吳郡陸襄討擒之,按治黨與,無濫死者。民歌之曰:「鮮于平後善惡分,民無枉死賴陸君。」
  柔然頭兵可汗求婚於東魏,丞相歡以常山王妹為蘭陵公主,妻之。柔然數侵魏,魏使中書舍人庫狄峙奉使至柔然,與約和親,由是柔然不復為寇。
  武帝大同二年(丙辰,公元五三六年)
  春,正月,辛亥,魏祀南郊,改用神元皇帝配。
  甲子,東魏丞相歡自將萬騎襲魏夏州,身不火食,四日而至,縛矟為梯,夜入其城,擒刺史斛拔俄彌突,因而用之,留都督張瓊將兵鎮守,遷其部落五千戶以歸。
  魏靈州刺史曹泥與其壻涼州刺史普樂劉豐復叛降東魏,魏人圍之,水灌其城,不沒者四尺。東魏丞相歡發阿至羅三萬騎徑度靈州,繞出魏師之後,魏師退。歡帥騎迎泥及豐,拔其遺戶五千以歸,以豐為南汾州刺史。
  東魏加丞相歡九錫;固讓而止。
  上為文帝作皇基寺以追福,命有司求良材。曲阿弘氏自湘州買巨材東下,南津校尉孟少卿欲求媚於上,誣弘氏為劫而殺之,沒其材以為寺。
  二月,乙亥,上耕藉田。
  東魏勃海世子澄,年十五,為大行臺、幷州刺史,求入鄴輔朝政,丞相歡不許。丞相主簿樂安孫搴為之請,乃許之。丁酉,以澄為尚書令,加領軍、京畿大都督。魏朝雖聞其器識,猶以年少期之。旣至,用法嚴峻,事無凝滯,中外震肅。引幷州別駕崔暹為左丞、吏部郎,親任之。
  司馬子如、高季式召孫搴劇飲,醉甚而卒。丞相歡親臨其喪。子如叩頭請罪,歡曰:「卿折我右臂,為我求可代者!」子如舉中書郎魏收,歡以收為主簿。收,子建之子也。他日,歡謂季式曰:「卿飲殺我孫主簿,魏收治文書不如我意;司徒嘗稱一人謹密者為誰?」季式以司徒記室廣宗陳元康對,曰:「是能夜中闇書,快吏也。」召之,一見,卽授大丞相功曹,掌機密,遷大行臺都官郎。時軍國多務,元康問無不知。歡或出,臨行,留元康在後,馬上有所號令九十餘條,元康屈指數之,盡能記憶。與功曹平原趙彥深同知機密,時人謂之陳、趙。而元康勢居趙前,性又柔謹,歡甚親之,曰:「如此人,誠難得,天賜我也!」彥深名隱,以字行。
  東魏丞相歡令阿至羅逼魏秦州刺史万俟普,歡以衆應之。
  三月,戊申,丹陽陶弘景卒。弘景博學多藝能,好養生之術。仕齊為奉朝請,棄官,隱居茅山。上早與之遊,及卽位,恩禮甚篤,每得其書,焚香虔受。屢以手敕招之,弘景不出。國家每有吉凶征討大事,無不先諮之,月中常有數信,時人謂之「山中宰相」。將沒,為詩曰:「夷甫任散誕,平叔坐論空;豈悟昭陽殿,遂作單于宮!」時士大夫競談玄理,不習武事,故弘景詩及之。
  甲寅,東魏以華山王鷙為大司馬。
  魏以涼州刺史李叔仁為司徒,万俟洛為太宰。
  夏,四月,乙未,以驃騎大將軍、開府同三司之儀元法僧為太尉。
  尚書右丞考城江子四上封事,極言政治得失。五月,癸卯,詔曰:「古人有言,『屋漏在上,知之在下』。朕有過失,不能自覺,江子四等封事所言,尚書可時加檢括,於民有蠹患者,宜速詳啟!」
  戊辰,東魏高盛卒。
  魏越勒肱卒。
  魏秦州刺史万俟普與其子太宰洛、豳州刺史叱干寶樂、右衞將軍破六韓常及督將三百人奔東魏,丞相泰輕騎追之,至河北千餘里,不及而還。
  秋,七月,庚子,東魏大赦。
  上待魏降將賀拔勝等甚厚,勝請討高歡,上不許。勝等思歸,前荊州大都督撫寧史寧謂勝曰:「朱异言於梁主無不從,請厚結之。」勝從之。上許勝、寧及盧柔皆北還,親餞之於南苑。勝懷上恩,自是見禽獸南向者皆不射之。行至襄城,東魏丞相歡遣侯景以輕騎邀之,勝等棄舟自山路逃歸,從者凍餒,道死者太半。旣至長安,詣闕謝罪,魏主執勝手歔欷曰:「乘輿播越,天也,非卿之咎。」丞相泰引盧柔為從事中郎,與蘇綽對掌機密。
  九月,壬寅,東魏以定州刺史侯景兼尚書右僕射、南道行臺,督諸將入寇。
  魏以扶風王孚為司徒,斛斯椿為太傅。
  冬,十月,乙亥,詔大舉伐東魏。東魏侯景將兵七萬寇楚州,虜刺史桓和;進軍淮上,南、北司二州刺史陳慶之擊破之,景棄輜重走。十一月,己亥,罷北伐之師。
  魏復改始祖神元皇帝為太祖,道武皇帝為烈祖。
  十二月,東魏以幷州刺史尉景為太保。
  壬申,東魏遣使請和,上許之。
  東魏清河文宣王亶卒。
  丁丑,東魏丞相歡督諸軍伐魏,遣司徒高敖曹趣上洛,大都督竇泰趣潼關。
  癸未,東魏以咸陽王坦為太師。
  是歲,魏關中大饑,人相食,死者什七八。
  武帝大同三年(丁巳,公元五三七年)
  春,正月,上祀南郊,大赦。
  東魏丞相歡軍蒲坂,造三浮橋,欲渡河。魏丞相泰軍廣陽,謂諸將曰:「賊掎吾三面,作浮橋以示必渡,此欲綴吾軍,使竇泰得西入耳。歡自起兵以來,竇泰常為前鋒,其下多銳卒,屢勝而驕,今襲之,必克,克泰,則歡不戰自走矣。」諸將皆曰:「賊在近,捨而襲遠,脫有蹉跌,悔何及也!不如分兵禦之。」丞相泰曰:「歡再攻潼關,吾軍不出灞上,今大舉而來,謂吾亦當自守,有輕我之心,乘此襲之,何患不克!賊雖作浮橋,未能徑渡,不過五日,吾取竇泰必矣!」行臺左丞蘇綽、中兵參軍代人達奚武亦以為然。庚戌,丞相泰還長安,諸將意猶異同。丞相泰隱其計,以問族子直事郎中深,深曰:「竇泰,歡之驍將,今大軍攻蒲坂,則歡拒守而泰救之,吾表裏受敵,此危道也。不如選輕銳潛出小關,竇泰躁急,必來決戰,歡持重未卽救,我急擊泰,必可擒也。擒泰則歡勢自沮,回師擊之,可以決勝。」丞相泰喜曰:「此吾心也。」乃聲言欲保隴右。辛亥,謁魏主而潛軍東出,癸丑旦,至小關。竇泰猝聞軍至,自風陵渡,丞相泰出馬牧澤,擊竇泰,大破之,士衆皆盡,竇泰自殺,傳首長安。丞相歡以河冰薄,不得赴救,撤浮橋而退,儀同代人薛孤延為殿,一日斫十五刀折,乃得免。丞相泰亦引軍還。
  高敖曹自商山轉鬬而進,所向無前,遂攻上洛。郡人泉岳及弟猛略與順陽人杜窋等謀翻城應之,洛州刺史泉企知之,殺岳及猛略。杜窋走歸敖曹,敖曹以為鄉導而攻之。敖曹被流矢,通中者三,殞絕良久,復上馬,免胄巡城。企固守旬餘,二子元禮、仲遵力戰拒之,仲遵傷目,不堪復戰,城遂降。企見敖曹曰:「吾力屈,非心服也。」敖曹以杜窋為洛州刺史。敖曹創甚,曰:「恨不見季式作刺史。」丞相歡聞之,卽以季式為濟州刺史。
  敖曹欲入藍田關,歡使人告曰:「竇泰軍沒,人心恐動,宜速還,路險賊盛,拔身可也。」敖曹不忍棄衆,力戰,全軍而還,以泉企、泉元禮自隨,泉仲遵以傷重不行。企私戒二子曰:「吾餘生無幾,汝曹才器足以立功,勿以吾在東,遂虧臣節。」元禮於路逃還。泉、杜雖皆為土豪,鄉人輕杜而重泉。元禮、仲遵陰結豪右,襲窋,殺之,魏以元禮世襲洛州刺史。
  二月,丁亥,上耕藉田。
  己丑,以尚書左僕射何敬容為中權將軍,護軍將軍蕭淵藻為左僕射,右僕射謝舉為右光祿大夫。
  魏槐里獲神璽,大赦。
  二月,辛未,東魏遷七帝神主入新廟,大赦。
  魏斛斯椿卒。
  夏,五月,魏以廣陵王欣為太宰,賀拔勝為太師。
  六月,魏以扶風王孚為太保,梁景叡為太傅,廣平王贊為太尉,開府儀同三司武川王盟為司空。
  東魏丞相歡遊汾陽之天池,得奇石,隱起成文曰「六王三川」。以問行臺郎中陽休之,對曰:「六者,大王之字;王者,當王天下。河、洛、伊為三川,涇、渭、洛亦為三川。大王若受天命,終應奄有關、洛。」歡曰:「世人無事常言我反,況聞此乎!慎勿妄言!」休之,固之子也。行臺郎中中山杜弼承間勸歡受禪,歡舉杖擊走之。
  東魏遣兼散騎常侍李諧來聘,以吏部郎盧元明、通直侍郎李業興副之。諧,平之孫;元明,昶之子也。秋,七月,諧等至建康,上引見,與語,應對如流。諧等出,上目送之,謂左右曰:「朕今日遇勍敵。卿輩嘗言北間全無人物,此等何自而來!」是時鄴下言風流者,以諧及隴西李神儁、范陽盧元明、北海王元景、弘農楊遵彥、清河崔贍為首。神儁名挺,寶之孫;元景名昕,憲之曾孫也;皆以字行。贍,〈忄夌〉之子也。
  時南、北通好,務以俊乂相誇,銜命接客,必盡一時之選,無才地者不得與焉。每梁使至鄴,鄴下為之傾動,貴勝子弟盛飾聚觀,禮贈優渥,館門成市。宴日,高澄常使左右覘之,一言制勝,澄為之拊掌。魏使至建康亦然。
  獨孤信求還北,上許之。信父母皆在山東,上問信所適,信曰:「事君者不敢顧私親而懷貳心。」上以為義,禮送甚厚。信與楊忠皆至長安,上書謝罪。魏以信有定三荊之功,遷驃騎大將軍,加侍中、開府儀同三司,餘官爵如故。丞相泰愛楊忠之勇,留置帳下。
  魏宇文深勸丞相泰取恆農。八月,丁丑,泰帥李弼等十二將伐東魏,以北雍州刺史于謹為前鋒,攻盤豆,拔之。戊子,至恆農,庚寅,拔之,擒東魏陝州刺史李徽伯,俘其戰士八千。
  時河北諸城多附東魏,左丞楊檦自言父猛嘗為邵郡白水令,知其豪傑,請往說之,以取邵郡;泰許之。檦乃與土豪王覆憐等舉兵,收邵郡守程保及縣令四人,斬之,表覆憐為郡守,遣諜說諭東魏城堡,旬月之間,歸附甚衆。東魏以東雍州刺史司馬恭鎮正平,司空從事中郎聞喜裴邃欲攻之,恭棄城走,泰以楊檦行正平郡事。
  上修長干寺阿育王塔,出佛爪髮舍利。辛卯,上幸寺,設無礙食,大赦。
  九月,柔然為魏侵東魏三堆,丞相歡擊之,柔然退走。
  行臺郎中杜弼以文武在位多貪汙,言於丞相歡,請治之。歡曰:「弼來,我語爾!天下貪汙,習俗已久。今督將家屬多在關西,宇文黑獺常相招誘,人情去留未定;江東復有吳翁蕭衍,專事衣冠禮樂,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。我若急正綱紀,不相假借,恐督將盡歸黑獺,士子悉奔蕭衍,人物流散,何以為國!爾宜少待,吾不忘之。」
  歡將出兵拒魏,杜弼請先除內賊。歡問內賊為誰,弼曰:「諸勳貴掠奪百姓者是也。」歡不應,使軍士皆張弓注矢,舉刀,按矟,夾道羅列,命弼冒出其間,弼戰慄流汗。歡乃徐諭之曰:「矢雖注不射,刀雖舉不擊,矟雖按不刺,爾猶亡魄失膽。諸勳人身犯鋒鏑,百死一生,雖或貪鄙,所取者大,豈可同之常人也!」弼乃頓首謝不及。
  歡每號令軍士,常令丞相屬代郡張華原宣旨,其語鮮卑則曰:「漢民是汝奴,夫為汝耕,婦為汝織,輸汝粟帛,令汝溫飽,汝何為陵之?」其語華人則曰:「鮮卑是汝作客,得汝一斛粟、一匹絹,為汝擊賊,令汝安寧,汝何為疾之?」
  時鮮卑共輕華人,唯憚高敖曹;歡號令將士,常鮮卑語,敖曹在列,則為之華言。敖曹返自上洛,歡復以為軍司、大都督,統七十六都督。以司空侯景為西道大行臺,與敖曹及行臺任祥、御史中尉劉貴、豫州刺史堯雄、冀州刺史万俟洛同治兵於虎牢。敖曹與北豫州刺史鄭嚴祖握槊,貴召嚴祖,敖曹不時遣,枷其使者。使者曰:「枷則易,脫則難。」敖曹以刀就枷刎之,曰:「又何難!」貴不敢校。明日,貴與敖曹坐,外白治河役夫多溺死,貴曰:「一錢漢,隨之死!」敖曹怒,拔刀斫貴;貴走出還營,敖曹鳴鼓會兵,欲攻之,侯景、万俟洛共解諭,久之乃止。敖曹嘗詣相府,門者不納,敖曹引弓射之,歡知而不責。
  閏月,甲子,以武陵王紀為都督益 梁等十三州諸軍事、益州刺史。
  東魏丞相歡將兵二十萬自壺口趣蒲津,使高敖曹將兵三萬出河南。時關中饑,魏丞相泰所將將士不滿萬人,館榖於恆農五十餘日,聞歡將濟河,乃引兵入關,高敖曹遂圍恆農。歡右長史薛琡言於歡曰:「西賊連年饑饉,故冒死來入陝州,欲取倉粟。今敖曹已圍陝城,粟不得出,但置兵諸道,勿與野戰,比及麥秋,其民自應餓死,寶炬、黑獺何憂不降!願勿渡河。」侯景曰:「今茲舉兵,形勢極大,萬一不捷,猝難收斂。不如分為二軍,相繼而進,前軍若勝,後軍全力;前軍若敗,後軍承之。」歡不從,自蒲津濟河。
  丞相泰遣使戒華州刺史王羆,羆語使者曰:「老羆當道臥,貉子那得過!」歡至馮翊城下,謂羆曰:「何不早降!」羆大呼曰:「此城是王羆冢,死生在此。欲死者來!」歡知不可攻,乃涉洛,軍於許原西。
  泰至渭南,徵諸州兵,皆未會。欲進擊歡,諸將以衆寡不敵,請待歡更西以觀其勢。泰曰:「歡若至長安,則人情大擾;今及其遠來新至,可擊也。」卽造浮橋於渭,令軍士齎三日糧,輕騎渡渭,輜重自渭南夾渭而西。冬,十月,壬辰,泰至沙苑,距東魏軍六十里。諸將皆懼,宇文深獨賀。泰問其故,對曰:「歡鎮撫河北,甚得衆心,以此自守,未易可圖。今懸師渡河,非衆所欲,獨歡恥失竇泰,愎諫而來,所謂忿兵,可一戰擒也。事理昭然,何為不賀!願假深一節,發王羆之兵邀其走路,使無遺類。」泰遣須昌縣公達奚武覘歡軍,武從三騎,皆效歡將士衣服,日暮,去營數百步下馬,潛聽得其軍號,因上馬歷營,若警夜者,有不如法,往往撻之,具知敵之情狀而還。
  歡聞泰至,癸巳,引兵會之。候騎告歡兵且至,泰召諸將謀之。開府儀同三司李弼曰:「彼衆我寡,不可平地置陳,此東十里有渭曲,可先據以待之。」泰從之,背水東西為陳,李弼為右拒,趙貴為左拒,命將士皆偃戈於葦中,約聞鼓聲而起。晡時,東魏兵至渭曲,都督太安斛律羌舉曰:「黑獺舉國而來,欲一死決,譬如猘狗,或能噬人。且渭曲葦深土濘,無所用力,不如緩與相持,密分精銳徑掩長安,巢穴旣傾,則黑獺不戰成擒矣。」歡曰:「縱火焚之,何如?」侯景曰:「當生擒黑獺以示百姓,若衆中燒死,誰復信之!」彭樂盛氣請鬬,曰:「我衆賊寡,百人擒一,何憂不克!」歡從之。東魏兵望見魏兵少,爭進擊之,無復行列。兵將交,丞相泰鳴鼓,士皆奮起,于謹等六軍與之合戰,李弼等帥鐵騎橫擊之,東魏兵中絕為二,遂大破之。李弼弟檦,身小而勇,每躍馬陷陳,隱身鞍甲之中,敵見皆曰:「避此小兒!」泰歎曰:「膽決如此,何必八尺之軀!」征虜將軍武川耿令貴殺傷多,甲裳盡赤,泰曰:「觀其甲裳,足知令貴之勇,何必數級!」彭樂乘醉深入魏陳,魏人刺之,腸出,內之復戰。丞相歡欲收兵更戰,使張華原以簿歷營點兵,莫有應者,還,白歡曰:「衆盡去,營皆空矣!」歡猶未肯去。阜城侯斛律金曰:「衆心離散,不可復用,宜急向河東!」歡據鞍未動,金以鞭拂馬,乃馳去,夜,渡河,船去岸遠,歡跨橐駝就船,乃得渡,喪甲士八萬人,棄鎧仗十有八萬。丞相泰追歡至河上,選留甲士二萬餘人,餘悉縱歸。都督李穆曰:「高歡破膽矣,速追之,可獲。」泰不聽,還軍渭南,所徵之兵甫至,乃於戰所人植柳一株以旌武功。
  侯景言於歡曰:「黑獺新勝而驕,必不為備,願得精騎二萬,徑往取之。」歡以告婁妃,妃曰:「設如其言,景豈有還理!得黑獺而失景,何利之有!」歡乃止。
  魏加丞相泰柱國大將軍,李弼等十二將皆進爵增邑有差。
  高敖曹聞歡敗,釋恆農,退保洛陽。
  己酉,魏行臺宮景壽等向洛陽,東魏洛州大都督韓賢擊走之。州民韓木蘭作亂,賢擊破之。一賊匿尸間,賢自按檢收鎧仗,賊欻起斫之,斷脛而卒。
  魏復遣行臺馮翊王季海與獨孤信將步騎二萬趣洛陽,洛州刺史李顯趣三荊,賀拔勝、李弼圍蒲坂。
  東魏丞相歡之西伐也,蒲坂民敬珍謂其從祖兄祥曰:「高歡迫逐乘輿,天下忠義之士皆欲剚刃於其腹。今又稱兵西上,吾欲與兄起兵斷其歸路,此千載一時也。」祥從之,糾合鄉里,數日,有衆萬餘。會歡自沙苑敗歸,祥、珍帥衆邀之,斬獲甚衆。賀拔勝、李弼至河東,祥、珍帥猗氏等六縣十餘萬戶歸之,丞相泰以珍為平陽太守,祥為行臺郎中。
  東魏秦州刺史薛崇禮守蒲坂,別駕薛善,崇禮之族弟也,言於崇禮曰:「高歡有逐君之罪,善與兄忝衣冠緒餘,世荷國恩,今大軍已臨,而猶為高氏固守,一旦城陷,函首送長安,署為逆賊,死有餘愧。及今歸款,猶為愈也。」崇禮猶豫不決。善與族人斬關納魏師,崇禮出走,追獲之。丞相泰進軍蒲坂,略定汾、絳,凡薛氏預開城之謀者,皆賜五等爵。善曰:「背逆歸順,臣子常節,豈容闔門大小俱叨封邑!」與其弟慎固辭不受。
  東魏行晉州事封祖業棄城走,儀同三司薛脩義追至洪洞,說祖業還守,祖業不從;脩義還據晉州,安集固守。魏儀同三司長孫子彥引兵至城下,脩義開門伏甲以待之;子彥不測虛實,遂退走。丞相歡以脩義為晉州刺史。
  獨孤信至新安,高敖曹引兵北渡河。信逼洛陽,洛州刺史廣陽王湛棄城歸鄴,信遂據金墉城。孝武帝之西遷也,散騎常侍河東裴寬謂諸弟曰:「天子旣西,吾不可以東附高氏。」帥家屬逃於大石嶺;獨孤信入洛,乃出見之。時洛陽荒廢,人士流散,唯河東柳虯在陽城,裴諏之在潁川,信俱徵之,以虯為行臺郎中,諏之為開府屬。
  東魏潁州長史賀若統執刺史田迄,舉城降魏,魏都督梁迥入據其城。前通直散騎侍郎鄭偉起兵陳留,攻東魏梁州,執其刺史鹿永吉。前大司馬從事中郎崔彥穆攻滎陽,執其太守蘇淑,與廣州長史劉志皆降於魏。偉,先護之子也。丞相泰以偉為北徐州刺史,彥穆為滎陽太守。
  十一月,東魏行臺任祥帥督將堯雄、趙育、是云寶攻潁川,丞相泰使大都督宇文貴、樂陵公遼西怡峯將步騎二千救之。軍至陽翟,雄等軍已去潁川三十里,祥帥衆四萬繼其後。諸將咸以為「彼衆我寡,不可爭鋒」。貴曰:「雄等謂吾兵少,必不敢進。彼與任祥合兵攻潁川,城必危矣。若賀若統陷沒,吾輩坐此何為!今進據潁川,有城可守,又出其不意,破之必矣!」遂疾趨,據潁川,背城為陳以待。雄等至,合戰,大破之,雄走,趙育請降,俘其士卒萬餘人,悉縱遣之。任祥聞雄敗,不敢進,貴與怡峯乘勝逼之,祥退保宛陵;貴追及,擊之,祥軍大敗。是云寶殺其陽州刺史那椿,以州降魏。魏以貴為開府儀同三司,是云寶、趙育為車騎大將軍。
  都督杜陵韋孝寬攻東魏豫州,拔之,執其行臺馮邕。孝寬名叔裕,以字行。
  丙子,東魏以驃騎大將軍、儀同三司万俟普為太尉。
  司農張樂皋等聘于東魏。
  十二月,魏行臺楊白駒與東魏陽州刺史段粲戰於蓼塢,魏師敗績。
  魏荊州刺史郭鸞攻東魏東荊州刺史清都慕容儼,儼晝夜拒戰二百餘日,乘間出擊鸞,大破之。時河南諸州多失守,唯東荊獲全。
  河間邢磨納、范陽盧仲禮、仲禮從弟仲裕等皆起兵海隅以應魏。
  東魏濟州刺史高季式有部曲千餘人,馬八百匹,鎧仗皆備。濮陽民杜靈椿等為盜,聚衆近萬人,攻城剽野。季式遣騎三百,一戰擒之,又擊陽平賊路文徒等,悉平之,於是遠近肅清。或謂季式曰:「濮陽、陽平乃畿內之郡,不奉詔命,又不侵境,何急而使私軍遠戰!萬一失利,豈不獲罪乎!」季式曰:「君何言之不忠也!我與國家同安共危,豈有見賊而不討乎!且賊知臺軍猝不能來,又不疑外州有兵擊之,乘其無備,破之必矣。以此獲罪,吾亦無恨!」